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□薛舒

事情要從我的兒子小時候說起，大約在他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，有一次寒假前開家長會。老師把我招進辦公室，拿出一張試卷，指著簽名處問我：這是媽媽簽的嗎？我一看，紅色水筆打的分數(shù)，阿拉伯數(shù)字“90”，旁邊就是我那兩個字的大名，字跡奇特，可謂集故作潦草的端正與掩藏幼稚的笨拙為一體，一眼看去觸目驚心。那是一次很多孩子都考100分的階段測驗，兒子的90分幾乎墊底，他不愿意在我面前展示這個成績，但他必須完成家長簽名，于是，他完成了一次模仿的“杰作”。

家長會結束回家，我猶豫了很久，終是克制住，沒有質問兒子。直到一個月后，他請我在寒假作業(yè)上簽字。我大筆一揮寫上我的名字，抬頭說：給你提個建議，你可以學學我的簽名，萬一考砸了不好意思讓我簽，就自己替我簽上，學得像一點，不然老師會發(fā)現(xiàn)……兒子低頭不語，我亦沒再追究。后來，模仿家長簽名的事，好像再沒發(fā)生過。

還有一次，某個星期天，送兒子去上每周一次的奧數(shù)課外班。到達學校才得知老師有事，把課調到了前一天，今天的課昨天已經上過。我有些氣惱，壓低嗓音問兒子：怎么回事？調課你不知道？

他搖頭：老師沒通知。聲音很輕，貌似底氣不足。

我?guī)缀醍攬霰l(fā)：老師沒通知，那為什么別的同學今天都沒來？

這話我沒說出口，我按捺住呼之欲出的怒火，猜測著事情可能的真相。我想，我應該了解我的兒子，他是一個性格內向的孩子，有些執(zhí)拗，并不十分調皮，愛看書，也不厭學，不應該為了逃課而撒謊，大概率是忘了調課通知，被我質問時本能地想要逃避被責罵，于是撒謊“老師沒通知”。

帶他回家的路上，我一言不發(fā)，不批評，也不剖析，我希望以緘默表達不贊同，同時也想以緘默表達些微的理解。雖然，一個三年級的孩子未必能準確解讀我復雜的情緒和態(tài)度，但我已經在心里自問過多次：你小時候有沒有對父母撒過謊？當然有！你有沒有因此而變成一個壞人？當然沒有！好吧，那就放過兒子，就像當年我的父母放過我。雖然他們只是因為忙于生計而無暇考證我是否撒謊，抑或是沒有多余的精力來管教我，甚至，他們早已發(fā)現(xiàn)我撒謊的端倪，只是“大心臟”讓他們習慣于放過我。

我知道，這兩個故事說出來，一定會收獲很多批評的聲音。當孩子撒謊時，我們要如何恰當而又有效地實施作為家長的管教責任？這當屬教育范疇的問題。多年以后的今天，那個小時候也許撒過很多次謊的孩子，已經大學本碩畢業(yè)，成了一名央企科技工程員，每天早出晚歸地上下班，每天樂此不疲地工作著。他沒有變成壞孩子，這當然不能歸功于當年我替他縫合了多少次謊言。但我愿意相信，有時候謊言不被揭穿，很有可能是一次對尊嚴的救贖。這么說的時候，我的內心依然充滿了僥幸與后怕。兒子的故事，并非可以無限復制的經驗，因為生活是多元的，人性是復雜的。

很多時候，我們不愿意“實話實說”，更多時候，我們還喜歡隱瞞真情。當謊言從我們嘴里說出時，我們是不是該質疑自己的德性？事實上，這早已是千百年來哲學家們最普遍的思考，《理想國》中，柏拉圖就通過蘇格拉底的嘴，雄辯地說出了關于“高貴的謊言”的理論：我們必須把真實看得高于一切，虛假對于神明毫無用處，但對于凡人，作為一種藥物，還是有用的，那么顯然，我們應該把藥物留給醫(yī)生，一般人一概不準碰它。

好吧，有生活，就有哲學。問題在于，大多數(shù)人都覺得自己是那個有能力掌握“虛假”這種藥物的醫(yī)生。這才是真正的難題，用評論家汪政先生的話說：人類自古就有兩種傳統(tǒng)，也有兩種言說方式，一是誠實的，一是虛偽的，一是真話，一是謊言，一是揭明，一是隱藏……抽象地看，這兩種傳統(tǒng)與方式都非關善惡，它們都可能緣于良善，也都可以帶來惡果。而我愿意認為，這也是生活中屬于文學的那一部分。